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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淡河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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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淡河守(五)

古怪的問題。

那雙眼睛灼灼地望著他,問話的語氣卻輕柔繾綣如情人的低語。

那個女人站在那裏,手無寸鐵,柯伏虎卻莫名地感到強烈的不祥與惡意。

於是他退後,擡起手來,身邊士兵的槍尖倒向她,她瞇了瞇眼睛,慢慢塌下後背,像是個準備屈服的動作

也是猛獸在準備撲擊時的動作。

河風大起,蘆葦驟然倒伏,站在最中的臧州兵感到一陣疾風掠過了他們。

視野隨即如同被風卷飛的落葉一樣飛出去,細線般的月亮落下血淚,黑暗從頭頂奔湧而下。

被峨眉刺切斷喉嚨的士兵摔在同伴身上,嬴寒山輕巧地從他們之間穿過,袖中沾血的鋒刃刺向柯伏虎面門。

他悚然振刀而起,格住刺下來的峨眉刺,旋身將力卸向一側。

嬴寒山後跳站直,柯伏虎穩住身形,兩個人都輕輕嘶了一聲。

這是第一個招架住了她一擊的人,不是修士,只是個普通的凡人。

習慣了一擊必殺的嬴寒山甚至有點茫然,她試探性地探出神識,什麽都沒試出來。

而柯伏虎的內心劇烈動蕩著。

關節和臂骨都傳來不祥的疼痛,他似乎感覺到那上面已經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這個女人不用長槍,不用刀劍,在她站定時他才看清她抓在手裏的是什麽。

那是一對嗡嗡旋轉著的奇怪兵器,沾染在刃上的血跡像是細碎的花瓣般被甩出去。

它並不比匕首長多少,用短武器對抗長武器簡直是天方夜譚,但他多年戰鬥留下的第六感告訴他,就算他手持長槍,也絕不能和她單挑。

“長槍!”柯伏虎吼道,“圍住她!別讓她近身!”

被撕裂的包圍口重新填補,離嬴寒山最近的士兵同時提槍直向著她刺出去。

槍尖破開空氣發出嗚嗚的風聲,卻在逼至那個女人身前時驟然刺空。她縱身而起,一只踏上槍身。

喀,槍桿顫抖兩下,突然崩折,嬴寒山踢起餘下半截,一桿戳倒那個戳刺的士兵。

被槍拉開的距離驟然縮短,嬴寒山越過橫掃的槍桿,鳥雀般飛落在包圍圈外。

那雙黃色眼睛中的目標從來只有一個,她無意與他人纏鬥。

柯伏虎頭皮發炸,簡直覺得自己快要發瘋。

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她是哪裏來的山精樹魅那根本不是人能夠做到的速度!

腳步隨著心神的動搖而混亂,他胡亂向著影子落地的地方劈下一刀空了,就像是劈到了水中的絲綢般,影子繞刀而過。

手持長槍的士兵們惶然地看著他,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

看什麽!柯伏虎想怒吼,攔住她!

但他發不出聲音,眼前的世界向著天空盡頭歪斜,黑暗漫上來了,夜幕升起一對金色的月亮,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她說:“你不該想殺我的。”

嬴寒山直起身來,從他胸口抽出峨眉刺。

沒反應過來的士兵們還站在原地,她擦擦臉上的血,對他們仰起臉來:“快跑。”

“快跑,跑起來,去告訴所有人你們看到了什麽。”

這句話像是一顆石子打碎了冰面,傻站在那裏的士兵們反應過來,從怔楞變成後退,再變成混亂的拔腿狂奔。

四周寂靜下來,只剩下嬴寒山懷裏的水龍珠還在散出幽微的光線。

她低下頭,看著倒斃在地的校尉,仿佛是錯覺,她看到一股非常淺的紫色煙氣從他的眉心升了起來,轉瞬消逝在空氣中。

嬴寒山伸出手去想去捉那縷消散的煙氣,卻猝不及防被打斷了註意。

隱約的嘈雜和混亂聲從遠處傳來,她擡起頭,目光越過面前的平地,望向視野盡頭的淡河縣城。

它像是火炬一樣通明,照亮整個夜幕。

裴紀堂睡得很不安穩。

他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夢見自己仍是嬰兒,被裝在一個漆木提籃中,一只女人的手從食盒邊緣垂下來。

血順著她白皙的,長的手指流下,線蟲一樣緩慢地爬入盒中。

當他醒來時天還沒有亮,爐裏的香已經燒盡了。

嬴鴉鴉不在這裏。

他晌午後醒了一次,一睜眼就看到小姑娘一聲不響地站在他旁邊投帕子給他擦臉,驚得他幾乎從榻上摔下來。

好說歹說問清楚了是嬴寒山讓她來照顧他,裴紀堂立刻表示自己已經醒過來了,不用照顧。

“不行,”嬴鴉鴉一板臉,“阿姊說了,裴明府太招人恨,要是我不守在身邊,沒準會被人捅上一刀。”

“……”

“還有,”她把帕子在盆裏絞幹,“我最不喜歡欠人情,您既然照看了我一次,我也得照看您一次。”

他稍微吃了些粥,然後又一次睡過去,再睜眼就已經是此時。

燈芯剛剛挑過,看來屋裏人並沒出去太久。

他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想坐起來,稍微一動就是一陣氣血上湧,只得作罷。

窗外微微有些光線閃動。

裴紀堂躺回去,閉上眼睛,但總覺得有股紛亂的聲音攪得他難以入睡,雜亂的念頭像是雪片一樣在腦海裏轉來轉去。

淡河縣城如今怎樣了城外軍的動向如何自己這一倒,不知道會生成多少新的變數……

紛亂聲越來越大,他猛然睜眼,意識到這不是錯覺。窗外被火把和燈燭的光照亮了,有人大聲喊著什麽。

“走水,走水!”

“淡河漲水,城外的要引水灌城啦!當官的有罪我們平頭百姓不拿骨頭填!開城投降吧!”

聲音離得很遠,但清晰可聞,裴紀堂掙紮著坐起身來,床頭的書簡翻倒下去,嘩啦啦撒了一地。

門就在這一刻被拉開,嬴鴉鴉懷裏抱著一個小布包袱,從門裏擠了進來。

“裴明府,”她說,“出事了。”

逃走的馮家長子馮穆並沒想辦法混出城,他收攏起家仆,等到今夜這個機會。

子時剛過,兩個馮家仆從點燃了城東一處馬廄,冬季幹燥的稻草立刻像是潑油一樣順風燒起來。

府衙中的差官大半趕去救火,沒有料到這群馮家餘孽踩著這個空隙沖進了衙門。

嬴鴉鴉睡得淺,在城東走水差官離開時就被驚醒,到馮家人開始沖擊府衙,她立刻跑去書房把官印用外衣包了帶回來。

“外面的衙役還能拖一刻,”燈火在女孩琥珀色的眼睛裏閃光,“裴明府,快走!阿姊出去做事了,怕是一時半會趕不回來。”

裴紀堂慘然一笑,搖頭:“某動不了,嬴娘子你快走。他們是沖著裴某與官印私印兩印來的,不會為難你。你把官印拿好,某以私印與他們周旋拖延時間,兩印不齊,開城投降的文書就無用。”

嬴鴉鴉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環顧四周,靠窗有一個平日擱置雜物的櫃箱,勉強能藏下一個成年男人。“我扶你起來,”她拽著他的袖子,“你不能在這任他們擺布,至少得藏起來!”

裴紀堂啞然失笑,賊入衙門不見官印私印,也不見他,必然四處搜索,一個櫃子能藏到幾時呢

但嬴鴉鴉一副你不藏起來我不走的樣子,他只能勉強就著她的手起身進了櫃子。

外面的聲音已經很近,裴紀堂倚靠著櫃壁平覆呼吸,搖頭示意嬴鴉鴉快走。

他無法藏,也不打算藏,私印在他身上,就算他們要他性命,他也能以此做籌碼延緩他們去追嬴鴉鴉的步伐。

女孩雙手抓住裴紀堂的左手,定定地盯著他的眼睛看。

“裴明府……”

她忽而小狐一樣狡黠地笑了:“我平生不欠裴家人人情,還你啦。”

“還請明府,勿要出聲,好好休息。”

她雙手一並,裴紀堂戴在左手上的黃銅戒指被拽了下來,後者臉色驟然變化,伸手想要阻攔,卻被塞回櫃子裏。

戒指上的暗扣在摩擦中滑開,露出小指甲大的一個滾輪。上面正是四字,裴紀堂印。

“你怎麽知道……”

無人回答,少女臉上帶著明艷的驕傲抽身而去,櫃門合上了。

夜色昏暗,少女一身淺色衣,像是被驚起的絹蝶。沖進來的馮家人眼看著嬴鴉鴉越過墻頭,回頭對他們頗為囂張的一揮手:“淡河縣官印,裴明府私印皆在我處,爾等賊子有手段便來拿!”

她借著生在墻外的槐樹踉蹌地滑下去,一頭紮進夜色中。

嬴鴉鴉不太認識淡河縣城的路,幾次出來都是跟著嬴寒山,活動的範圍也只是府衙到醫棚。

她緊緊抱著懷中的官印,攥緊那枚戒指一樣的私印順著巷子向外跑去。

現在不知道哪裏有暴徒,哪裏是安全的,她只能憑借本能往火光的反方向跑。

“追上那小倡 婦!媽的,壞我大事!”

身後的叫罵聲和腳步聲逐漸迫近,懷中沈重的金屬拖累她的腳步,嬴鴉鴉感到過度奔跑簡直要讓自己的喉嚨翻上血腥,她跌跌撞撞地鉆進一個巷子,一頭紮進懸掛的織物之間。

這是什麽是個洗衣坊嗎

嬴鴉鴉不清楚,她用力地把自己縮到角落裏,用從竹竿上掉下來的衣服蓋住自己。

腳步聲逐漸近了,隔著布料能看到隱隱約約的燈火,她捂住嘴,蜷起脊背,屏住呼吸。

“喀喇。”旁邊的木門突然開了一道縫隙,一個頭上戴著白絹花的婦人探頭出來,一臉緊張地張望著,大概是被剛剛嬴鴉鴉打翻衣服的聲音驚了起來。

蜷縮在衣服裏的女孩從縫隙裏露出小半邊臉頰,正好和那女人對上視線。

“你是……”

沒來得及說出完整的話,燈籠和火把的光驟然照亮巷裏。

幾個漢子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一把把沒來得及關上門的女人拽出屋來。

“你!老實點!老子問你,有沒有看到個小賊抱著包袱跑過來了”

女人像是被拎住脖子的水鳥一樣掙紮了兩下,聲音發抖:“沒看到。”

“沒看到,哼……別讓老子發現你扯謊……”那漢子踢了兩腳滿地的衣服:“這是怎麽回事”

“剛剛有只花貍子跑上來,把桿子打翻了。”她細聲細氣地說,並不住地縮著脖子。

幾個人不聽她的話,粗魯地把散落滿地的衣服踢開,嬴鴉鴉又向角落裏縮了縮,抓緊蓋在身上的衣服。

就在這個瞬間,那女人突然暴起,像是要撕下一塊肉一樣猛地咬住最近那個人的手臂,對著巷口外嘶聲:“嬴小女郎快跑!”

被咬住的那人吃痛,擡手呯地把她摔在了墻上:“媽的!貓在外面!追!”

腳步聲和燈火散去了,嬴鴉鴉手腳並用地從衣服裏爬出來,爬向那個從墻上滑下來的女人。

血順著墻滑下來一條很長,很長的線,落在她頭上的絹花,把它染成淺紅色。

姊姊姊姊她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搖晃,聲音逐漸帶上哭腔,而那女人半睜著眼睛,逐漸放大的瞳孔裏有一點光閃了一下,熄滅下去。

一張漿洗的白布墜落下來,蓋住兩個人。

一墻之隔的院落裏,有嬰兒的哭聲慢慢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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